Tuesday 19 May 2015

馮睎乾:十個你不知道的《大時代》細節


(互聯網圖片)
 
昨晚看《大時代》第十七集,丁蟹回台灣向周濟生、華姐報復。有一幕華姐接電話,聽見另一端的丁蟹用機械式語調念道:「假如你的左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扔 掉,損失身體的一部分比整個身體陷入地獄要好得多。」我不禁喔的一聲叫出來,家人都眱了我一眼。我說:「沒聽懂嗎?他改了一個字,本來是右眼啊!他讀的究 竟是甚麼《聖經》?」

丁蟹念的句子出自《馬太福音》第五章,原典的希臘文為“ho ophthalmos sou ho dexios”,「你的右眼」。查丁蟹看的中譯,是一九七九年出版的現代中文譯本,裏面分明寫着右眼,怎麼讀成左眼呢?難道鄭少秋念錯?但下文卻一字不 差,大概是望着書念的,所以我相信是編劇刻意改動──耶穌說右眼,他偏說左眼,彷彿暗示他為「敵基督」。我不知道有否過度詮釋,但看《大時代》夠仔細的 話,確實能發現形形色色的意象、隱喻、指涉和伏筆,可惜我每跟家人朋友提及某場某節如何精彩,他們總是毫無印象,或只答「我真的從未這樣想啊!」不妨舉幾 個例。

第六集,丁蟹被黑白兩道追殺,潛返家中探望兒子,孩子說嫲嫲工作辛苦,蟹於是問:「阿嫲咁偉大,你哋大個點呀?」小孩即同聲嚷道:「我哋要 孝義阿嫲,孝義老竇,唔係就腸穿肚爛,俾雷公劈。」語畢,居然立即轟隆隆雷聲大作,還劈哩啪啦刷下雨來──香港電視劇曾幾何時有這種黑色幽默,禁不住邊看 邊笑;誰知跟幾個友人聊起,都說沒留意這個細節,令我有點沮喪。

同樣在第六集,慳妹初遇阿博,找他修理電視。博說:「上門一百,零件另計。」慳妹 還價:「一百咁貴?五十啦,五十包埋零件好唔好呀?」博即發火:「我包埋你棺材山地、包埋你結婚生仔好唔好呀?」重看的觀眾心底明白,真的一語成讖了,尋 常不過的對白竟透出一絲悲哀。第八、九集,博多次莫名其妙預言自己兩年後發達──兩年後即一九八七年,他的確在當年賺得第一桶金。這種千里伏筆在《紅樓 夢》等文學名著可謂司空見慣,但你也得屏息靜氣地細讀,才漸漸看得出妙處來;電視劇則不同,茶餘飯後的大眾多數無所用心,對白又都這樣輕描淡寫、稍瞬即 逝,哪裏記得住甚麼草蛇灰線,編劇一番苦心往往就明珠暗投了。

細節如是,戲內的影射就更易隨時光記憶的流逝,逐漸喪失本來的效果。第一集,年青的 丁蟹在博的回憶出現,拍心口向進新說:「我哋兩家人,一條命!」《大時代》播出同年,萬梓良和恬妞結婚,婚禮上他發表了極其驚心動魄的愛的宣言:「三個 人,一條命!」此話當年膾炙人口,劇集首播時我一聽就笑翻了。今天多少人還懂得這弦外之音?後來方家穿上塗滿紅漆的「血衣」,也是影射萬梓良一九九一年在 無線穿「血衣」抗議沒廠期的事。最近報導說,丁蟹一角本屬意萬梓良,我立即恍然大悟,戲中影射原來都不是偶然的。

真有其人的影射還比較好懂,但對 經典電影的一些指涉,於大眾就隱晦得多了。例如丁蟹打方進新後以尿洗血一幕,得友人相告,才知道可能參考了一九七九年今村昌平的《我要復仇》。第十六集, 玲姐發現博的筆記本每頁都重複寫着:「我方展博要發達。我方展博要發達……」原型明顯出自寇比力克《閃靈》:積尼高遜似乎天天在寫小說,妻子拿稿子一看, 才驚覺頁頁都是翻來覆去寫着: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s Jack a dull boy.

當然,最鮮為人知的莫過 於暗中嵌入的文學典故了:丁蟹解讀陳萬賢那句「咁多人死,唔見你死」,令我想起《韓非子》的「郢書燕說」;博用電腦重組葉天的瘋言,靈感可能輾轉來自博爾 赫斯的〈圓滿的圖書館〉(La biblioteca total),甚或上溯至Kurd Lasswitz的〈萬有圖書館〉(Die Universalbibliothek)──兩篇奇文都想像用機械方法不斷組合有限數量的字符,從而拼湊出塵世間一切已寫或未寫的書。你也許認為我想得 太多,區區一齣電視劇,怎可能賣弄甚麼文學典故?但以下一例卻不可能是巧合。

第四十集結局,丁蟹在獄中跟阿博講了這個詭異的寓言:「從前有一個大 財主,三妻四妾,豐衣足食。他的奴隸沒有老婆,吃不飽、穿不暖,但每晚夢見自己吃好的,三妻四妾,不知道多快活。大財主則夜夜做着噩夢,怕錢被搶走、怕老 婆偷漢子、怕人家毒死他。天很公道,每天二十四小時,大財主每天只能快活十二個小時,另外十二個小時就夠他受了。那奴隸呢,十二個鐘頭刻苦耐勞,也能快活 十二個鐘頭。」戲中雖沒說明來歷,但我一眼就認出是《列子.周穆王篇》的故事了:那大財主即《列子》裏的「尹氏」,他「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卻「昔昔夢 為人僕」;那奴隸就是篇中的「老役夫」,「昔昔夢為國君」,嘗言:「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這列子 寓言出自丁蟹之口,我覺得是絕妙的反諷:表面上是蟹的自我慰喻,然而在惘惘若夢的生命中,本來就搞不清甚麼是真、甚麼是幻,所以蟹的一無所有,與博的大仇 得報,到頭來還是夢幻泡影,殊途同歸。

韋家輝後來的《馬場大亨》,主題比復仇劇套路的《大時代》更崇高,遠紹「夸父逐日」的神話精神,境界之高在電視史上壁立千仞,可惜知音不多──此所以我能夠原諒電視台,卻無法原諒觀眾──而隨着「發夢王」絕塵馳去,我看電視劇的日子也就告一段落了。
(編按:畢明告假,專欄《畢腦作》休假三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