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7 October 2015

練乙錚:踢波踢出一國兩廁 強國強到心理崩潰

踢波踢出一國兩廁 強國強到心理崩潰
一、一國兩廁
貓 命有九,占士邦可以活兩回,但香港回歸只能有一次。很不幸,只許成功的人心事,卻敗壞在共產黨一夥特別是梁振英手裏,致令原本好好的一國兩制,竟變成一國 兩廁。11月17日香港主場的足球比賽「港中大戰」,足總主席事先作出了分隔港、中兩地進場球迷的方案,包括各自使用不同的廁所;其他諸如「不能帶含種族 歧視和政治色彩的標語」等規定,亦一應俱全。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運動比賽,若有類似安排的話,參賽雙方肯定是敵對國甚或交戰國。從前不可想像事,如今已變得 如斯合理自然不可缺。

港、中的確在「大戰」。本來,兩地在生活習慣上、價值觀念上的分野,縱然深刻亦不必勢成水火;大陸封閉的井水文化不 犯香港開放的河水文化的話,各在各的軌道上發展而保持一種順其自然的鬆散關係,便是對彼此都最好。甚至,在「順其自然」之下,一方在不知不覺之中實行「溫 水煮蛙」之策,最後讓對方死得安安樂樂,也未嘗不是一種文明的勝利。無奈,港人凡事重實惠講實際的性格依舊,換了政府招牌之後,英人能夠做到的,京人竟像 老鼠拉龜、無從入手,治港的手 段,只剩下那所謂的「依法」。

97之前,港陸大體相安無事。香港方面,商人帶頭參與大陸建設,市民慷慨支 援同胞遭遇到的無數天災人禍,政治活躍的大學生自覺飽讀馬列毛,真正做到「子不嫌母醜」;大陸則在此地賺外滙,同時利用香港與外面世界通商統戰乃至推銷革 命意識形態,收百利而無一害。那麼截然不同的兩種政權兩個世界(分別絕非 只是兩「制」),竟可持續不斷互通有無而相得益彰,靠的就是深圳河上那條硬邊界,以及兩個國家對1842年一紙「不平等條約」的對等尊重。無奈歷史要終 結。

本來,經過150餘年的外來政權統治,這個中英之間的怪胎,早已成為歷史的異數,無論歸英還是歸中,都會格格不入如同贅指;獨立而成 為大國邊陲上的一個「香港國」、現代大中華體系裏的一個獨特成員,與中英都保持一種由於血緣、文化乃至習慣、氣質方面的既同也異而生出的特殊而和睦的關 係,庶幾是上上之略。古人論天下大勢,尚且明白「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並不會一味強調大一統的想法。此亦如人觀鐘擺,未到極限不迴盪而必欲迴盪 之,則無可避免損元壞件、錯節亂奏而最後成為無益於物主之廢器!

鄧氏小不忍、亂大謀,習氏更不堪,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如今治港者黔驢技 窮,只曉怪罪港人奴性、外國搞鬼。但是,當領導便得相應有駕馭社會的本事,不讓問題惡化;沒有這個本事,要你來幹什麼?馬克思說:「歷史是人造的,但並不 可以為所欲為;產生歷史的境況並非可以任人選擇,而是先他而存在了,是既定的,是往者交付給他的。」【註1】任何人無論多麼強梁,書寫歷史的空間也是很小 的;逾越了給定的條件,便是如蓋世梟雄斯大林毛澤東,寫出來的也是滿紙敗筆,最後全錯,必須推倒重來。

興許香港管治的唯一出路,也是在於 推倒重來,「回到」1997。這個機會,便是前面的2047。上一次,北京反對「三腳凳」,港人失去發聲的權利,結果對港陸雙方都不好。下一回,港人應有 自己的聲音和一票,以便爭得一個足以再次相好150年而不必再有什麼「一國兩廁」的平等條約。

二、強國經濟轉型怕要半個世紀
上 周一大陸公布第三季度宏觀經濟數據,GDP增幅6.9%乃上次國際金融風暴以來最小的一次;失業率的5.2%,則是改革開放以來官方最高數字。筆 者今年3月12日的本欄文章標題有謂「(大陸)失業率今年或超美」,當時的美國失業率是5.5%,之後拾級而下,10月初的數字已跌至5.1%。不幸而言 中,其實沒有什麼了不起,簡單線性推測而已,平日有留意經濟新聞的人都會做;稍感意外的是,交叉來得那麼早。當時大陸官方的最新失業數字(「登記失業 率」)只是4.1%,與美國的百分點差距是1.4,沒想到半年便倒掛0.1【註2】。

大陸發表數據之後,大批專家出來解說,「6.9%增 幅乃大國最高」、「慢一點、好一點」、「告別GDP崇拜」、「新常態下的穩步增長」、「也屬於 『7%左右』」、「有利經濟轉型」;總之,沒啥子問題。不料,央行周五便出籠刺激經濟的「雙降」措施:一年期存貸息口俱降1/4厘,銀行現金準備比率下調 50至100點子。顯然,之前一年之內,央行不下10次的降這降那都不管用,經濟一直下行,於是再要出手,起碼要在(今天)中央召開討論「十三五」計劃的 首次會議上,讓與會者心裏有實在一點的感覺。

經濟轉型的確困難,便是在政府有形之手可以多出力的半市場經濟裏,無論使出多少板斧,政策 也幾乎是無效的,因為市場那一半有其自身的脾性和發展規 律。目前大陸講的「經濟轉型」,主要着眼兩個方面,一是改「投資帶動增長」為「內需帶動增長」,一是變「製造業為主」作「服務業為主」(當然還有其他方 面,例如提高產業的高科技含量、城鎮人口比例,等等),但這些主要方面的經濟轉型「工作」,10年前已經提出。胡溫於2007年搞「家電下鄉」的消費補貼 措施試點;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風暴發生的時候,就有具體政策全面推行。

大家記得,當時的補貼消費品包括彩色電視機、手機、洗衣機、 計算機、空調機、熱水器、微波爐等15項。「家電下鄉」之後,其他補貼政策,包括「汽車下鄉」、「家電舊換新」,「汽車舊換新」、「節能產品惠民工程」 等,亦於2009至2011年間逐一出籠。這些政策執行後,的確很快達到有關產品消費普及 化的目標。然而,微觀層次的產品普及化是一回事,改變宏觀經濟裏頭的關鍵結構比例是另一回事;10年下來,後者變化微乎其微。

下面【圖 1】是世界銀行網頁提供的(無版權)資料圖表,顯示的是4個國家/地區自2001年以來的「家庭總消費佔GDP的比例」曲線(1988-2000年之間的 部分是壓縮了的)。在大陸的國家數據庫裏,「家庭總消費」的叫法是「居民消費」,兩者的定義是一樣的。圖內最下面深藍色曲線是中國(不連港、澳、台),由 始至終和中國糾纏一起的淺綠色那條是新加坡,居中淺棕色的是南韓,最上面深綠色的是香港。

大家可以看到,「家電下鄉」等多個消費補貼政策 實施的2008至2013年之間的中國家庭總消費佔GDP的比例只是大致持平,幾乎沒有提升過;如果 看具體數字,2008年的比例是36.4%,2014年是37.8%,亦即6年只增加了1.4個百分點。如果按此速度變化,大陸要趕及在世界上僅僅屬於中 等的南韓2014年水平,還需要55年(圖中沒有大陸2014年那點,37.8%之數是從國家數據庫網頁上得到的)。

在幾乎所有的中等或 以上收入水平的國家/地區裏,最典型的曲線是像南韓那樣幾乎水平的,比例數值則多半處於50%至70%之間;像香港那樣,長期在 高值平行而後來還可以攀升的,極為罕有。另一方面,30年來家庭總消費佔GDP的比例幾乎一直遞減的國家也是少見,就只有中國(大陸)和新加坡。

由此可見,要在宏觀層面壓縮社會總投資、增加私人總消費的GDP佔比,在短中期而言,幾乎不可能做到;就算是像大陸那樣財力甚豐的國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效果也不過似有若無。問題恐怕不全是經濟的,而很可能也是政治的。大陸這方面的表現和新加坡是難兄難弟,也許並非偶然。


另 外一個結構轉型就是服務業的GDP佔比要提高,有關的曲線在下面【圖2】,最底部的深藍色那條曲線是中國大陸,其餘由低至高分別是南韓、新加坡、 香港。香港的服務業比重偏高不正常,因為製造業徹底空洞化了。新加坡的服務業比重,在OECD發達國家裏是相當標準的。中國大陸的服務業比重10年來有7 個百分點左右的增加;但如果按此平均速度變化,要達到新加坡2013年的水平,還要38年【註3】。

由此亦可見,期望中的第三產業即服 務業的比重變化,也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這個比重的政策彈性也不大。近年大陸在這方面的少許進展,主要是在製造業 的相對不景氣底下自然發生的,特別是在2007年的景氣峰頂到2011年的不景氣谷底之間,製造業出口總值跌了整整一半;最近兩年的年出口總值,也不過是 回復到2006年的水平稍多一點而已。製造業失去的部分很難再回來,因為那顯然不是周期現象,而是有關的資本和業者大都離岸而去了。製造業沒很好出路,那 麼資金流入服務業自然要多一點。也就是說,近年的服務業比重增長,很大一部分是不得已的結果,即是所謂的「necessity makes virtue」。那並不是很健康的轉型。

還有一個趨勢,就是外來直接投資(FDI)的增幅遽減、本地資金的大量流出。導致二者的原因不盡 相同,整體效果卻差不多。90、00年代,FDI的 年增幅常常都在12%以上;但2011年全球金融風暴完結以來,大陸的FDI增加速度,年均1%也不到【註4】。外來直接投資不是大陸固定資本構成的主 體,但這部分資本的技術含量高,單位增值率也高;這方面的資本增幅萎縮,是2007年以來GDP增幅急促下跌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

經濟 影響強國地位,地位影響強國心理。過去一些大陸人因為經濟超高速增長,強國心態一時無兩,的確導致一些香港人心理不平衡,恐懼者有之,妒忌者有 之,為之傾倒而趨炎附勢者亦有之,而且恐怕以後者最多最嚴重。但那種建立在一時的經濟增長勢頭而沒有其他內涵扶持的強國心態,歸根到底是脆弱的易碎的,只 要一個浪潮一沖,就會集體崩潰,到頭來更不平衡的可能就是去年那些最不可一世的人。

不過,崩潰之後的心態朝哪個方向發展,卻很難預料,有可能比之前更凶險更野蠻。然而,那部分曾經為之傾倒而趨炎附勢的港人,則依然會是心態最不平衡的,只不過要多轉一次向,因而多了一重複雜性。唉,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