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26 September 2017

梁文道:殺無赦(上)


五十年前,一九六七年八月初,也就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之後的第二年,廣州有這麼一個因為發育問題,身體形貌不類常人的青年,在街上手舞足蹈地走來走去。由於他看起來就不像是個「好人」,所以被人綑綁到街坊的居委會去了。經過辦事人員查問,得知這人有個姐姐,只是姐姐卻不願和這個弟弟拉上任何關係(大概是在害怕些什麼)。所以他們只好把這個古怪的青年留在居委會。第二天下午,他被人吊死在附近一棵大榕樹上。

也就是那幾天,一個從南下打工的北方農民,被鎖在另一間居委會的閘門裏頭,他衣衫破爛地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哀求大家放他一條生路。他強調自己絕對不是壞人,只是在被人追打的過程當中丟失了身份證明。但是最後,他也被吊死了,屍身掛在馬路邊的電線杆下。

在那一個星期裏面,從廣州的中山七路開始,過了珠江大橋,芳村,一直去到白鶴洞,一路都能看見這類吊屍。這就是有名的「文革廣州打勞改犯」事件了,雖說事因是傳說粵北勞改犯逃營,預備南下洗劫廣州,激起了本地人的過度反應;但最後遇害的,更多卻是普通的外地人甚至廣州市民。沒有人確切知道那幾天到底有多少人被打死,有的數字是一百八十,也有人說超逾三百。不過事過境遷,這些事今天都沒有人想提了,當然政府也不准提,於是受害人的親友「向前看」,殺過人的則太陽照常升起。反正文革死得人多,最老的將近百歲,最小的不滿一天,何處無有冤魂?

今天說起這件往事,是因為我這幾年總在想這類事件到底怎麼可能發生?它有多大的機會重臨?我們將來在香港又會不會親歷類似的情狀呢?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我想得太過誇張,真是胡扯;然而,我大膽猜疑孕育這類災禍的條件,其實早已一一具足,而且就在香港。

極權政治的最大特點之一,就是徹底改變了人類文明自古以來的種種基本道德信條,例如將「不可殺人」變成「你應該殺人」。這種公然違背人類基本價值判斷的新訓令,當然不是一下子就能叫每個人都乖乖接受的。可是它有一道程序,而且過程中間的每一步似乎都是那麼地合情合理。比如說它會設定一個政治目標,讓那個目標神聖得不可侵犯,不證自明。然後介紹一個達到那個神聖目標的光明大道,告訴大家這是唯一可以選擇的道路。接下來,反對這條道路,以及反對那個神聖目標的,自然就是敵人了。由於那個目標絕對正確,不容置疑,所以反對它的敵人當然罪不可恕。這些敵人不只礙事,而且極有可能破壞我們前進在光明大道上的事業,那麼你說他們是不是可殺呢?也許你仍然覺得殺人不對,但我們命中注定要成就的那個目標不只是政治的,更是道德的,並且還是一切德目序列中最首要的,所以它當然可以凌駕「你不應殺人」這條古誡,對不對?

再下來就是要找出敵人,以及確定敵人的種類和範圍了。除了從根本上不贊成神聖目標的異見者之外,我們還得因應在實現目標的道路上的實際情況和需要,隨時隨地詮釋出不同階段的敵人。例如文革,一開始是「四類份子」,演變到後來,說不定人人可疑,就像當年廣州那個樣子不似常人的青年,出身不是本地的農民,既非與我同類,那必然就是可誅的異己了。

早從法國大革命時期羅伯斯比爾主導的雅各賓專政時期開始,這種程序就一直是極權政治的必由之道。到了二十世紀,再由史達林和希特勒分別將它發揚光大,他們掌控的機器全都非常成功,殺人無算,而且殺得理直氣壯,冠冕堂皇。他們之所以幹得如此出色,是因為那道以界定神聖政治目標為起點程序,被精心構造成了一套雖然經不起理性考驗,但卻非常誘人,在情感上極具號召力的意識型態。

一開始,大家可能會覺得它和一般人的常識相去甚遠,所以在聽到「猶太人全都是包藏禍心的騙徒」這宣傳時,有人或許會想,不對呀,我家樓下那個士多的老頭就是個猶太人,但他一直老實得很。漸漸地,會有越來越多人告訴你,千萬不要用「猶太人裏也有好人」的片面管見,遮蔽了更龐大更深層的整體真相。再後來,你甚至都不敢再說什麼了,因為那些狂熱的信徒非常好鬥,一聽到不合己意的觀點,立刻就會聲大夾惡地譴責你是叛徒,與邪惡的猶太人為伍。畢竟,沒有人會喜歡被罵作叛徒,也沒有人會願意自己是壞人,對不對?

再發展下去,這套意識型態甚至開始衝擊我們各種文明所共有的基本德目,比如說鼓動大家公然劫掠和破壞他人的財物。本來我們對私有產權就算沒有一些清楚的概念,大體上也會覺得鄰人天天躺在上面睡覺的那張床是人家的吧?可現在他們卻說那是「從勞動人民那裏剝奪回來的果實」,你身為勞動人民,當然有權處置。本來我們會相信出賣朋友無論如何都是件叫人羞恥的醜事,但現在他們卻說這其實是出於更宏大目標的義舉,不叫出賣,而是揭發。

當所有奠基社會的德目一一受到質疑、衝擊、否定、和改造之後,終於,那最不可突破的最後底線也就坍塌下來了。為什麼文革時期,就連一些還在襁褓之中的嬰孩都會遭到毒手呢?那是因為他們的父母身為政治敵人,其實已經不算是人了,殺了都不能叫殺。由於這些嬰兒非人所生,所以殺害他們也就沒有道德負擔了。這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殺人,而是明智的,合理的,剷草除根的,防患於未來。

Friday, 22 September 2017

岳靈珊到死都沒後悔過喜歡林平之

很多人都知道,在笑傲最初的版本里,岳靈珊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全無悔意的。連載版裡有段劇情是直寫令狐衝發現小師妹在婚後思念自己*,金庸可能也曾經相信,令狐衝的揚眉吐氣和情深一往,與林平之的涼薄兩相對照之下,由不得姑娘不後悔。

這樣的想法,是有些少年意氣的。就像班裡最好看的那個女同學,她和你那麼要好,最後她卻還是選了一個勤奮認真,英俊多金的好學生。你滿心莫欺少年窮的憤懣,發誓要出人頭地,讓女神後悔。

她一直是你的動力。你終於混出了頭,卻聽說她過得並不好。你下意識地來到她所住的街區,果然看到了她和她的丈夫。

你的車從他們身邊駛過。你瞥見她衣飾普通到近乎寒酸,她神情也說不上幸福,甚至正與丈夫口角。可她依然自始至終,都沒有向你名貴的座駕望上一眼。她即便在生氣,眼裡依然只有自己的丈夫。

金庸最後還是把這段情節刪除了。他還是選擇相信小師妹從始至終的無辜和天真。隨著世事更改,這份少年意氣,終究也變成了釋然的溫柔。你終於接受,在她第一次哼唱起採茶歌的時候,你其實已經在命運的撥弄下悄無聲息地永遠地失去了她。任你之後再如何把獨孤九劍舞得耀目生花,如何一呼百應江湖留名,她也再不會回到你的人生裡。

這與令狐衝在金刀王家的一系列心理活動,其實有著微妙的對應,(令狐衝)眼見王家如此豪奢,自己一個窮小子和之相比,當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林平之一到外公家,便即換上蜀錦長袍,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這一穿戴,越發顯得富貴都雅,豐神如玉令狐衝一見之下,更不由得自慚形穢,尋思:“莫說小師妹在山上時便已和他相好,就算她始終對我如昔,跟了我這窮光蛋又有什麼出息?“

金刀王家這種做派,令狐衝從前何曾放在眼裡?如今竟然也成了他配不上小師妹的理由。他是多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然而小師妹的選擇卻讓他自傷到了十分,以至於真的開始相信是自己不夠好,不如林平之。

然後他心緒漸平之後,逐漸拋開了這些念頭,他開始隱隱想到,他們倆的性子,其實從根本上就不合適,令狐衝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

到最後,令狐衝也好,金庸也好,終究會想通:她當初沒有選擇你,其實真的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所以相應的,今天的你再光芒萬丈,也未必能讓她後悔。

你在山上思過,她來給你送飯,你被嵩山派為難,她冒險放你逃走。她其實從不曾因為你頹唐輕視你,不曾因為你落難看低你,當然也不會因為你武功大進,揚名立萬來諂媚於你。她一心一意,蒲葦如絲,是個真正的好姑娘。可正因為她的好,原來你從不曾有半分機會。

這或許是一種釋然,也或許是更深的心酸。

*在連載版,令狐衝和任盈盈最後遊華山,看到小師妹岳靈珊的房中留有李商隐的詞,“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輈。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雪中傳玉樓。鳳女顛狂成久別,月娥孀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這裡代入小師妹對大師兄的悔意,之後各版本已刪除。

陳雲:四季錯亂,謂之文化淪亡


四季錯亂,謂之文化淪亡。廣告改了,但用了不合時節的白牡丹及梅花。禾穗豐收的中秋,不是隆冬之新年,秋天不會踏雪尋梅。中秋食品廣告攝影,不適合用白牡丹及梅花做襯托。況且白牡丹的色調帶點瘀黑。古語有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正所謂「春蘭、夏荷、秋菊、冬梅」,「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秋飲菊花酒,冬吟白雪詩」,此乃宋人汪洙《神童詩》兒童啟蒙讀本,以前小孩都識得的自然感性。即使是新年食品廣告,用了寒意的白牡丹及梅花,也要用橘黃色的衣服或擺設來使之溫暖。

由於月餅廣告的主角曾志偉用了冷淡麻布色,故此廣告不能改用金黃蟹爪菊花之類,而被逼要用白牡丹和梅花的冷色花來陪襯。這套廣告一開始就錯,根本是盂蘭節死人概念,沒得改正或補救的。有D嘢,錯咗就是無得救。

那個盛載月餅黑色的陶缽,是目連救母用的器物。盂蘭節,僧人沿門托缽,化緣用的器物。食月餅啊大佬,是要用刀切開的,要用淺邊的青花瓷碟,而不是高邊的陶缽頭,令人無處下刀!黑色陶缽頭,食圍村的豬油撈飯就合適。月餅是味道濃重之物,故此要用清淡的青瓷來盛載,這叫平衡,識得用器物。用黑陶缽來盛載月餅,是農村大老粗囫圇吞棗的行徑。

這些是陳雲上次無講明的,看看他們懂不懂得移除,結果是不懂得囉。

這是華夏文化的常識。美學啊。華人經歷全盤西化之後,還剩下多少大自然的感性?五四運動全盤西化之後,華夏文化還剩下多少?香港華人還是要繼續食月餅的,但已經不知道秋天是什麼色彩感覺了。今日香港小學的中文教科書,還會教春遊芳草地,夏賞綠荷池嗎?

陳雲:中秋凶兆十足十 月餅召你去陰間


中秋凶兆十足十,月餅召你去陰間。左下角是彼岸花(梵語:Manjusaka 蔓珠莎華),此花是諸佛升天成道之兆,到彼岸去,放在俗人身上,就是瓜老櫬冚家拎矣。此花在曾志偉的手肘之前,即是死亡好快到,death is within your hand's reach。

中秋荷葉殘,東坡詩云,「荷盡已無擎雨蓋」,故此沒人用夏日的荷葉荷花來做中秋月餅廣告的。中秋一般用金色蟹爪菊花,中秋用蓮花,而且是白蓮花,白中帶瘀黑,乃蓮花接引亡魂,度亡之兆,寓意香港人早登蓮池海會,極樂世界,不用在現世捱苦。

油紙傘是夏日遮雨之用,中秋乾爽無雨,中秋夜帶油紙傘,就是接引亡魂,陰間引路。八月十五變七月十四。

劉心悠一副鬼眼,曾志偉那個手持小塊月餅的手,是類似到彼岸的佛手印。Please follow me to nirvana.

背景是裹屍麻布色,曾志偉與劉心悠都是素淡麻布衣裳,近乎披麻戴孝,而且表情fade out,乃民初一代作古人物徐志摩、陸小曼,十足祠堂祖先look。嘩,屌,靈氣逼人。

正所謂,頭頭碰着黑,衰開有條路。如此月餅廣告,湧現於香港地鐵,香港想不皇天擊殺仆街冚家鏟核爆一鑊熟也難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