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前兩天,柏林忽然下起鵝毛大雪,整個城市一下子便已蓋得白皚皚的一片。柏林的行人路不少是用鵝卵碎石砌成,蓋上新雪,濕滑難行,要步步為營。
就是這樣,幾乎趕不及到歌劇院看現代高科技版的莫扎特《魔笛》。這套新版歌劇一推出即便賣個滿堂紅,要預早八、九個月才買到入場券。如非家小作了安排便無
緣一新耳目,見識、見識矣。可幸沒有為大雪所誤而錯失良機。
本來已遲得可以的了,大鄉里出城,入得劇院方知他們不設
帶位員服務,而門券竟又包涵四組數字——樓層、左右、廂號、座數——盲頭烏蠅般衝入劇院,茫茫然不知身在何方。可幸那一刻猶記得吾等廣東人「口在路邊」的
傳統智慧,即刻拿着門券詢之以身旁好整以暇準備睇戲的中年女士。這一問令我歉疚了好大半天。
無辜的女士
鄙人的德文字彙只止於
danke一字,這位女士的英文起碼比我的德文好十倍,但除了身體語言難以說得上什麼溝通。在昏暗的燈光下她拿着我的門券一望,便指向左方。此際台下樂團
已拿起弓弦校音了,哪來時間問個仔細?(況且以我的德文跟她的英文,那又問得出什麼來?),於是不顧三七二十一拿着門券撲向左方。
走到左邊,放眼所見,滿座觀眾;方剛茫無頭緒之際,那位給我教路的女士業已飛奔過來,二話不說,拉着我返回右方;安頓好我了她方返回自己的座位。及至驚魂甫定, Tamino差不多已要出場亮相了。險過剃頭也。
走 出劇院,踏着積雪,縈繞腦際的,不是《魔笛》的高科技現代演繹——主要是以電腦控制的投射影像取代布景,服裝則現代化之——而是那位女士飛奔過來找我的狼 狽樣子。劇院少說有一兩千名觀眾吧,唯獨是她給我抓着問座,以致折騰一番;其他的觀眾可沒有像她那樣倒楣,在一片聖誕節的歡樂氣氛中以愉悅心情欣賞莫扎特 的歌劇。我想:這位女士多麼無辜啊?
幫小忙搞出大龍鳳
跟朋友說起此番經歷,他告訴我原來是有個因西班牙名導演 Luis Bunuel(
1900-1983)而得名的專用詞——
Bunuelish——形容像這位女士般的倒楣經驗:起初以為給人幫個不費吹灰之力的小忙,豈料陰差陽錯,搞出了一場大龍鳳。 BBC的人物傳奇節目《
Outlook》便說過一個有關飛機寄艙行李的類似故事。
一九七一年,十九歲的荷蘭少女 Catalina Wintermeyer到南歐流浪,在前南斯拉夫首都貝爾格勒的電車上碰上同樣在流浪的黎巴嫩男子。在那嬉皮士的年代,他們二話不說,結伴同行(詳情不必 細表了),兩個星期後到了羅馬。男的說要到美國會女友去也,女的要去以色列。分手之際,男說他的父母住在伯利恒城,託女的帶手信衣物回家。女的只有一個背 囊,男的於是交自己的行李篋給她盛載衣物。
經過四十年來的諸種恐怖襲擊,大家不難猜到那是什麼的一回事了:篋中暗格藏有炸彈,飛機升空,氣壓改變便會引爆炸彈。可幸當時恐怖分子的技術未到家,炸彈沒有爆炸。女的在伯利恒城摸門釘,驚覺事有蹊蹺,報警揭發其事。
四 十年前,替人帶行李,舉手之勞而已,誰估得那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更何況事主是全無機心的十九歲流浪嬉皮少女?鄙人找那位德國女士問路,當然沒有威脅到她的 人身安全;教我感到有意思的是,陌路相逢,素未謀面的人何以像鬼子佬說的,「打亂自己的行程」( going out of her way),給我施以援手?
人人心中有個判官
依我看,事情本應可以有完全不同的結局的。一者,大家既
然語言不通,那位女士大可以裝聾扮啞、耍手擰頭應付過去,根本不用替我提供任何指示。華冑子孫不是有個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傳統智慧」嗎?少管閒事當然可以
省掉弄錯了指向而帶來的麻煩。事實上在香港問路,也不難遇上借了聾耳陳隻耳的人,是不是?
再者,哪怕發覺給錯了指示,反正劇院坐滿觀眾,總會有人 拔刀相助、撥亂反正,那位女士犯不着自己出馬充當義務帶位員。說到底從來沒有人因為找不着座位而看不成歌劇的,是不是?就算我無聊至找她晦氣,在昏暗的燈 光下、在芸芸觀眾中,又怎辨認得到她是何樣貌?這位德國女士不是多此一舉又是什麼?
依我看,把這位絕對無辜的女士弄得團團轉的,不是別的正是阿當•史密斯( Adam Smith 1723-1790)說的,人人心中皆有之的那個「判官」:
他時刻監察我們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當我們昧於私利無恥地罔顧他人的利益時,他將譴責、仇視、詛咒我們;讓我們驚覺自己原是如此渺小;讓我們看到義行方為正途,不義之舉則是歪路;為成全別人而捨棄一己的最大利益乃金光大道,藉損人而得到最大的好處亦是窮途。
不用說這個「判官」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不忍人之心」——「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歌劇開場在即,境況不及小孩子將掉落井中那般凶險,可是見到我那個狼狽樣子,她又焉能不動了「怵惕惻隱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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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我狼狽管我狼狽,別的觀眾不也袖手旁觀嗎?這位女士大可以像別的人那樣置身度外,沒
有必要攬我的狼狽處境上身呀?依我看,別的人可以少管閒事,因為他們無須正視我的狼狽之情,但這位女士卻偏偏給我選中了,令她再沒有袖手旁觀的緩衝餘地,
不得不出手相助。這也就是我覺得她無辜、替她不值的地方。
家小出門常遇貴人,年來得一位印度人朋友照顧有嘉。我向他謝恩,他總是那句話:「易地而 處,你也會這樣做。( You would have done the same.)」大家要是從來都沒有過接觸的陌路人,即使家小人在客途遇上什麼麻煩,這位朋友理應可以免於為「怵惕惻隱之心」鼓動,費神幫忙。
很
多年前初到日本京都,完全摸不着頭腦如何坐巴士進城。老辦法,找人問路。一位老人家給我逮個正着,溝通之困難尤甚於找那位德國女士帶位。及至弄明來意,這
位老人家牽着我的手到巴士站,送我上巴士。他可沒有以此為功德圓滿,而留在巴士旁守候,直至巴士開出了他還站在那裡朝着我鞠躬道別。
這位京都長者身上散發的,又豈止是孟子說的「怵惕惻隱之心」而已?他偏偏給我選中了問路,彼此建立關係,有了朋友般的情誼;朋友離別,有送別的禮儀。在日本京都,我體味到什麼叫失禮求諸野,更領略到那凌駕「怵惕惻隱之心」的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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