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0 June 2012

安裕:真話

明報專訊】星期二下午的網絡世界變成一片歡樂海洋,周一嶽幾句簡短的電視答問,說李旺陽不似是自殺,這是一個專業醫療工作者理應平常不過的觀察總結,想不到成為網民認定周一嶽從鬼而人跨回奈何橋的證言。

讀了這些網絡留言,香港今天出了什麼事,說真話的人變了民族英雄,是因為太稀有抑或是我們實在是久旱逢甘露?扳着指頭數算,我們與真話久違了,李旺陽事件 至今,讓話語飛在空中倏忽變身的幾十個鐘頭的確很難令人忘記:梁振英十一次說「不會評論」李旺陽事件,范徐麗泰跑到樓梯避開記者提問;一個是競選時矢言無 懼無畏的候任特首,一個是整個香港僅有一人的全國人大常委,兩個都是唯一,卻是見大人則懼之的一句都不說。到了中通社新聞稿說湖南要刑事偵查李旺陽之死, 范太當天就有回應,梁先生當然也有,但我會猜,他也許有一丁點後悔——該不是把那十一次拒絕說得太死?

香港與真話如此天涯海角,難怪這個星期上演的政治荒誕劇讓人更發愁了。文化大革命後,巴金重新執筆一口氣寫了一百幾十篇文章,他沒有百轉千迴講那十年的傷 痕文學,他寫了一部書叫《真話集》。在這小集子裏有一篇〈思路〉是有這麼一段:「只要一息尚存,我還有感受,還有思考,還有是非觀念,就要講話,講真 話」。巴金原名李堯棠,字芾金,巴金這個筆名取自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兩個名字。巴金寫過《家》、《春》、《秋》等六部曲,但以文革後的《真話集》引起最大 震動,在謊話成為中國人民必需品的年代,他提出了異議。

周一嶽醫生那幾句話在周二午後成為香港良心的序言,他在接受記者訪問時想必料不到有如此反響。當然,如果周醫生繼續當官做下去,他那天訪問會不會有這幾句 回應亦是疑問。不過,周醫生沒有留在新政府,他不必抱着政治委任官員的計算和考慮,自然而然吐露了這幾句話。我不認識周醫生,但那一刻他的確成為濁浪滔天 裏的一抹明亮。從六四二十三周年大遊行到今天快三個星期,香港巿民目光都放在中國的民主和人權事業,這是令人感動並傷感的十幾天。說感動,是香港巿民還能 抱守人類美好的良知本質,對於黑白對錯目光如炬;說傷感,是因為我們的感動還不足以感染居廟堂之高的官員。梁振英拒談六四,「沒有補充」以及「我不會評 論」足以成為年度詞語首兩名;羅范椒芬的「未定性論」則把六四推到另一個層次成為辯證法的討論,卻從而對主題一閃而過。

政治人物切不可混淆事實顛倒是非

政治人物擁有無可比擬的巨大話語權,但卻切不可混淆事實顛倒是非。趙高過了二千二百年仍是千夫所指,不是因為李斯死後他獨攬大權,而是指鹿為馬的惡行。梁 啟超說,「其下則巧言令色,獻眉主人,竊弄國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趙高,漢之十常侍,唐之盧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檜、韓侘冑,明之劉瑾、魏忠賢,穿窬 斗筲,無足此數」,把秦檜和魏忠賢與趙高並列。由二千二百年前回到近代中國,趙高之流仍然不缺,五六十年代中共尚算務實之時,當時有一種做法,便是領導人 派出身邊工作人員到地方上考察,回來寫報告;今天一些人說的「內參」,多少源出於此。本來,既然中共在全國所有地方都有支部,要得到真實情况不是難事,然 而為何要派耳目下去,說穿了就是怕謊話遮蓋事實。即便如此,謊言俯拾即是,一九五八年,彭德懷在大躍進期間到湖南甘肅,看到的和地方報上來的全然不同。在 甘肅,省委對他說人均糧食一千五百斤,可他在蘭州近郊的一個公社,看到一家五口共穿一條褲子的殘酷事實。在家鄉湖南平江縣,他發現地委書記把一九五八年低 產量的紀錄說成一九五七年的,把一九五七年高產量說成為一九五八年的。彭德懷後來和毛澤東翻臉,便是由此而起,平江縣一個老紅軍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着幾 十個字,如今都是耳熟能詳的舊事:「穀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鋼去,收禾童與姑,來年日子怎樣過,請為人民鼓嚨呼」。

中國政治便是在說真話和撒謊之間來回游移。近者如八九年六四事件,一直有說北京巿長陳希同向鄧小平虛報軍情,導致鄧下令出兵。中者如「四人幫」向毛澤東弄 虛作假,但更大的謊言是由此而來的「毛主席英明,早知四人幫拉幫結派」,這些話前些年一度很流行。遠者如毛澤東的十年八載超英趕美論。這近中遠三事的核心 都是謊話作惡,卻沒有人願意出來把謊言戳穿。不敢說真話是中國文化裏的附王心態,弄虛作假是跨黨派的普遍性,識者也會中招,不識或半通不通者更是輸到焦頭 爛額。

弄虛作假識者也會中招

吃這記悶棍的是美國中國問題泰斗費正清。他在一九四八年成書的《美國與中國》(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中,對中共奪得政權以及國民黨敗走大陸的闡釋,便是國民黨「貪污無能」。在這部幾乎一面倒向中共的《美國與中國》之後,費正清在一九八六年的 《偉大的中國革命》(The Great Chinese Revolution)開始調整,出現了不一樣的見解,認為史學家對描述國民黨在中國大陸的所作所為時,使用了中國自由派和中共宣傳資料。書中認為,國民 黨是用兩條腿走路,可是走的是兩個相反的方向﹕一條走向現代化,另一條則走向反動方向,國民黨各項弊端,就因着這一交叉錯節部分,得以見諸部分獨立報章和 外國記者筆下。雖然極權主義在蔣介石統治下得到支持,但是他們沒有能夠統馭全中國,不像中共的極權主義在得到政權之後所能做的那樣。

讀這一段文章時,是一邊讀一邊心驚肉跳,費正清是哈佛學派的開山祖師,八十年代,他的博士生弟了超過一百人,大壽之日,來的人之中,其中一百多人基本都是 他的直接或間接門生。哈佛大學東亞系是研究中國的名門正派,就是中國少林寺那樣的天下武功出少林,可是費正清在三十八年間的兩部書卻讓人看出一九四八年的 判斷在一九八六年崩潰。中共對費正清的統戰可說是無微不至,一九四九年前的費正清是美國政府新聞處駐重慶工作人員,打交道對手包括國共兩方,中共與費正清 交往最多的是發言人龔澎,即喬冠華當時的妻子。應該說,當時國民黨的確百弊俱生,與中共的清廉自持不能相比,但問題出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的中共便不是一九四 九年前的費正清所以預測。

謊言或假話得以盛行,有其客觀大氣候。這一氣候的由來,往往是人的自我創造。中共吹牛皮在大躍進期間達到巔峰,吹的人都不相信了,但被迫繼續吹牛繼續相 信,便是因為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從事同一種行為,這種朋輩之間的互動壓力,使得令到撒謊「不那麼充滿罪惡」。文革時身死的國家主席劉少奇,歷史的說法是他死 於紅衛兵之下,背後是毛澤東的獨攬大權的陽謀。但大躍進時,卻是劉少奇第一個提出要搞個人崇拜,這種自掘墳墓式的做法,挖出一個萬人坑,讓全國人民都把自 己葬送其中。

引蛇出洞再沒有人敢說真話

毛澤東搞百家爭鳴變成引蛇出洞,把中國人民勤勞樸實的特質一鍋端,以後再沒有人敢說真話,講出來的下場是被打成右派,小則身敗名裂,重則身死當場。於是中 國變成「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的裱貼式天下無事,內裏則是毛澤東林彪的你死我活的鬥爭;虛假的同志關係底下是臭不可聞的政治劇鬥。這種只講一邊話 的風氣傳到香港也十幾年了,只是人人都習慣,就像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想不到周一嶽忽然說了幾句人話,就把皇帝的新衣捅破。

巴金文革之後的大徹大悟提倡真話,對這個三十年代已相當「前進」的知識分子來說,應屬痛定思痛的反省;香港巿民中毒未深,還未整個掉進謊話連篇或是囁嚅黏涎的大環境。周一嶽的短短幾句話,讓人從混亂不明的語文、拖拉扯皮的言句裏清醒過來,治病救人,果是醫生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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