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26 September 2013

盧斯達:流行曲與時代曲

戰後流行曲最特別的是那種大氣宏大的格局,那是現在的歌沒有的。「滄海一聲笑」(滄海一聲笑)、「是他也是你和我 同相親相愛也相爭、不必怨世事變 變幻才是永恒」(狂潮),講的動不動就是一個時代、一個世間,裡面講的總是人人可以應用的普遍真理和觀察。那時的歌有這 種氣質,一方面是承接南來文人的家國情懷和舊派文學功架;另一方面是社會在百廢待興時人人勃發著朝氣。後來張國榮和譚詠麟引領的是另一時代,是一個歌曲與 歌者的商業形象高度結合的時代。欣賞細味變成偶像式的迷戀,經濟起飛帶來的力量顯現在一般人身上,是轉趨個人主義的消費模式。我喜歡張國榮,我喜歡譚詠 麟,當中是以「我」為主導。普遍真理不再是主流,歌曲是整個package的一部份,而歌也是這個消費行為的一部份。
正如張國榮也唱過許多故作不羈的歌,卻不會唱「變幻原是永恆」式的說教歌。香港流行曲的宏大敘事被不經意地捨棄了,在消費主義時代,個人化的音樂體驗才是主流。尤如巴洛克轉向洛可可的過程一樣。由大至小,由宏偉到精緻、由現象到情緒、由無所不包到游擊貼身。
香 港流行曲的大敘事是有過第二春的,就是九七問題所帶來的不安社會氣氛,達明一派正面記載一首昏亂時代的時代曲,不是「滄海一聲笑」那麼大,卻也是「恐怕這 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此」(今夜星光燦爛)的深謀遠慮。香港主權要移交中國,一切塵埃落定以後,正如黃霑那篇論文所說,不安的香港進入了一個四大天王、瘋狂消 費、卡拉ok的時代。
90年代以後,宏大敘事完全崩潰,取而代之的是私密、個人的感受式歌曲。不是「絲絲點點計算,偏偏相差太遠」(石頭 記),而是「等欣賞你被某君 一刀插入你心 加點眼淚陪襯」(你沒有好結果)。至此流行曲要流行,就不是靠曲佳詞銳,而是靠旋律平庸易唱、歌詞淺白「到位」,一切都是靠K場的成績、要入屋。

圖片:主場新聞
現 在的詞人寫不出精緻的東西嗎?不是的。但新時代的受眾是吃慣快餐、被寵壞、乖戾、相當自我的一代,所以他們要的不是傳統目光中好的作品,而是易吃易消化的 東西。聽歌是需要閱歷的,而這正是中產化以後的香港社會所欠缺的。甚麼是宏大敘事呢?就是「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 ?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國破家亡。
但這個時代的人不會有感覺,對不對?《陀飛輪》能夠流行,就是因為它夠平庸。那種中產式的物質 反思,不就是我們豐衣足食、不知饑寒滋味,卻去第三世界做義工,回來後大談香港有多幸福、不要浪費食物之類的煽情說教嗎?但那就是這一代的自我和平庸。大 量生產的世界就是平庸戰勝精緻、數量比質量重要。正如絕大部份學校也不是皆在將你教聰明,而是教你守規矩,制服化、制式化、套餐化。
這不是 只是香港的生態,而是全世界的生態。世界和人類越來越制式化、越來越平面。做音樂的不用吃飯嗎?不是寫不出來,只是寫出來之後一定不受歡迎,下次就不用做 了。只要活在這個年代,不分年紀,都是相當自我的。當現在的人連耶穌也只是為了「我」的生活美滿幸福,可想而知我們多自我。經濟神話結束了,階級流動凝 固,昔日誇張的積極氣氛大變為灰暗的下流意志;核心家庭的流行、不合理的長工時諸多原因,導致家庭及人際關係普遍瓦解。以新一代為目標而寫的流行音樂,也 自然越寫越入、越寫越小、越寫越刁鑽、越寫越陰暗。流行曲就是時代曲。當老餅評論人不是批評一兩首歌,而是將批評上升到這一代無歌可聽、無詞可讀,其實是 向一個世代的一切發起進攻。其實他們要批評的是「時下這一代人」,而不是音樂,簡單來說,是借音樂來抽水。
一個時代相對灰暗、疏離,必然反 映在它的音樂(特別是受眾至廣的流行曲)上。所以這一輩人喜歡慘情的《歲月如歌》,聽到積極樂觀的「雲外看 新生趣」,反而覺得搞笑。你聽聽韓流唱的是「Gee Gee Gee Gee Gee」、你聽聽Justin Bieber唱的是「Baby, baby, baby Oh~~~~」。香港流行曲的歌詞,已經是極為複雜、太過複雜。香港流行曲的問題,不在歌詞,而是「曲」的不濟。歌詞不是音樂,好音樂可以沒有歌詞。華人 也許是太愛文學了,所以談論音樂的時候總是變了談歌詞。曲的好壞,就沒人去評價,因為根本沒甚麼人懂得品曲。世界上大部份地區的流行音樂都不會詞大於曲到 這個地步的,只有香港的老餅評論人才會去談歌詞談到天花龍鳳,飛龍飛鳳到否定一切,否定歌曲、否定中文;去中國化作家以去中國化而自豪,不過在談論音樂的 進路上,看來他還是相當的「中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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