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13 March 2014

深夜在水塘遇上屈原 - 半島裡外 inside and out / 藝文爛鬼樓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在遇上他的那個深夜,他跟我說,在這座城市自殺,是一件很傻很傻的事。因為在這裡,殉道者不會得到任何憐憫,更別說是敬意。

那是高中畢業前某個炎熱的仲夏夜,我獨自在水塘旁邊的小徑跑步。那時候黑幫混戰的年代剛過去不久,水塘入夜後便人跡罕至。所以當我看見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老男人,坐在昏黃的街燈下呆呆地看著水塘喝啤酒時,便覺得自己有責任走過去探個究竟。

「阿伯,仲咩咁夜仲一個人踎喺度,」我老實不客氣地推開他身旁的啤酒罐,一屁股坐了下去,「喺咪賭大咗冇錢搭船走呀?」

老男人轉過身來。他有一頭黏答答似乎很久沒洗過的亂髮,臉異常瘦削,眼窩凹陷,如野狗般瘋狂的眼神卻在漆黑中散發著怨毒的光茫,讓他看起來像個著魔的骷髏。

「Oh My God!你是⋯⋯」面對著這張不似人形的臉,我居然一下子認出了他是誰,「你是三閭大夫!」

我認出了他,是因為他是我的兒時偶像。想當年屈原可是灸手可熱的明日之星啊,《彭城日報》幾乎每日都有他的署名文章。楚地貧瘠,王公貴族太多不學無 術,經常在報紙上瘋言瘋語。然而在幾年前,楚人開採了和氏壁,從此飛黃騰達。各種各樣的教育改革、留學津貼隨之而來,而屈原,正是第一批回國的文化菁英之 一。他畢業後投身公務員行列,一路平步青雲,不到三十歲,就成了楚國開國以來最年輕的三閭大夫。

「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子的?」我極端震驚,雖明知這樣問不禮貌,仍忍不住衝口而出。
「想不到現在還有人記得我,」滿佈紅絲的眼睛打量著我,底下是個已掉光了牙齒的淒苦笑容,「是呀,以前我的確很風光…」於是,屈原開始說起他的故事來。

時間一下子回到三年前。他英姿煥發,西裝畢挺,神彩飛揚地站在演講台上,大聲疾呼著社會這個要改,那個要變。鎂光燈在他面前閃個不停,台下那些得高望重的前輩們,對他報以微笑,像是在看著自己最鐘愛的孫子在長大一樣。

然而,這個國家縱然吹捧喜談原則、夢想的人、卻絕不喜歡那些真的把原則、夢想實現出來的人。屈原多次就朝廷的揮霍無道上書大王,結果逐漸被大王疏 遠,甚至連愛國報紙《彭城日報》都不再找他做訪問了。不久,有妃子因投訴大王體味太濃,結果被割掉了鼻子。這下屈原終於忍無可忍,他發表文章,指責大王貪 污瀆職,侵犯人權。文章一出,舉國譁然,批評如潮。然而這些批評針對的,並非大王的貪腐和獨裁,而是屈原受大王俸祿,卻竟然倒轉頭來批評大王,有虧職業操 守,「喺好唔道德嘅行為」。

「我原本仲以為挺身而出,班市民實撐我。殺咗一個我,仲有千千萬萬嘅我,點知…」屈原長嘆一聲,不勝唏噓,「實情喺我比人插爆咗。教授插我、記者插我、樓下看更插我,連阿媽都罵我,話我有負聖恩。」

「咁之後呢?」

「之後仲可以點,咪辭職囉。」

屈原辭職後,當上了時事評論人,靠寫文章和上烽煙節目過生活。在彭城當時事評論人有個原則,就是要以事論事,不能亂扣帽子。何謂以事論事?例如有妙 齡女子被猥瑣壯漢按在牆上,那怕對方已經寬衣解帶,只要性行為一日未有發生,妙齡女子就不該亂叫強姦,否則就屬於誹謗造謠,是販賣陰謀論的政客,該受社會 口誅筆伐。

屈原只好寫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例如問問蒼天,大地到底從何而來?又或者講講歷史,好人為什麼都如此早死?可惜,正所謂「姣婆難守寡」,屈原最後還是 按捺不住。話說某日屈原從報章讀到,由於大王有意在楚地大興土木,興建豪華宮殿,因此決定把宗廟拆掉遷往秦國,「咁宗廟就可以有多啲空間發展喇,十年之 內,香火量會升一個double。」屈原終於忍無可忍,在烽煙節目上突然爆肚,指大王不應輕信秦國。結果呢?他再次受到千夫所指,「宗廟搬去秦國,是發展 所需。點解要將成件事政治化,點解要破壞社會和諧?問心一句,咁極端嘅思想,對經濟發展有幫助咩?」從此屈原聲名掃地,有如過街老鼠。烽煙節目當然不再找 他當嘉賓,連報紙都取消了他的專欄。

屈原失去了全部事業和名聲,偏偏又遇上了樓價狂升的時代。屈原交不起房租,很快就流落街頭。直到有一天,他在賭場門口碰見了當年被割掉鼻子的妃子, 對方現在鑲了一個鍍金的假鼻,神采飛揚,反過來安慰屈原,「有時做人,真喺唔好太悲觀,唔好怨呢樣怨嗰樣。好似我咁,冇咗個鼻之後,先知道原來殘疾津貼年 年加碼咁和味。」妃子提議屈原可以改行當漁夫,到水塘釣魚,這可是現在最潮的工作,「正所謂太公釣魚,願者上釣。這裡的魚,唔知點解特別易釣。隨便放個勾 落去,啲魚就會飛撲咁衝埋嚟。」

這下屈原被徹底打敗了,他真的轉行去當漁夫,還申請了本土文化產業基金的資助,生活算是無憂。「可是我每天都活得好苦呀,」屈原大叫道,突然雙眼通紅,淚珠順著瘦削蒼白的臉龐滑了下來,「我經常在想,到底是社會背叛了我,還是我背叛了自己的理想?」
「都過咗去咁耐啦,你都無謂咁難過啦。」我心中實在不忍,好言相勸道。

「我原本都以為喺,不過…」屈原長嘆一聲,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小剪報給我,上面寫著:

人資短缺礙漁業發展
專家籲輸入秦國專才

「咁又點?你怕失業?」

「失業有咩好怕?失咗業我即刻去申請社屋。我怕嘅喺生靈塗炭!池塘就喺得咁大,秦國漁夫嚟到,點可能唔同我地嘅漁夫起爭執?池裡嘅魚,亦勢必會被大家爭先恐後捉過清光。國攻打國,民攻打民,池魚都被殃及,我地滅亡嘅日子,尚會遠麼?」說著說著,屈原竟然哭了起來。

網上圖片:http://www.backpackers.com.tw/forum/gallery/

那個晚上,我陪著屈原,兩人一起坐到天明。可是我沒有哭,因為他所描繪的如世界末日般的景象,對我而言太遙不可及。那天以後,我總是有意無意地避開 那條水塘小徑,直到一個月後,我到外地留學為止。一直到前年,我在國外看到facebook上的新聞訊息,指警察在水塘岸邊發現了屈原已被魚吃掉了一半的 屍體。後來我聽說,屈原最後一次出現在水塘邊時,他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乾淨,容光煥發,看起來和他多年前登在《彭城日報》上的大頭照幾乎完全一樣。我不禁納 悶起來,不知屈先生最終做出如此抉擇,是因為沒有想通,還是因為終於想通了?

從外地學成歸來後,我重遊故地,想到水塘憑弔詩人的亡靈。水塘旁既沒有楚國漁夫,也沒有秦國漁夫,事實上我聽說水塘早就沒有魚了。我靠近水塘一看,水塘的水很淺,卻混濁得看不見池底。我低頭凝視著水面上的倒影,不禁納悶起來,這些年來,這一潭池水到底已埋葬了多少個屈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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