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25 November 2015

德國的戰後七十周年 - 安裕

當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戰勝國以包括閱兵的各種形式記念七十年前的勝利,昔日敗將德國則以德意志民族方式為戰後漫長的搜尋國際人格定位找到坐標——沒有對戰勝 國低眉失額,也不是蠢蠢欲動重建軍力,德國人就像他們製造的汽車引擎的發動聲音那樣,低沉雄渾,隆然巨響天際而降。前幾天,臉書上有幾張照片,德國足球隊 多蒙特及聖保利的球員各拉着一幅橫額出場:一塊上面寫着REFUGEES(難民),一塊則是WELCOME(歡迎)。所說的,是這段時期湧到歐洲的北非難 民。

如果日本有人咕嘀「要道歉到什麼時候?」,德國人更有理由投訴聯合國了。到今天德國還在為二戰賠罪還禮,希臘左翼政府一句「德國二戰作孽」,幾乎讓德國從 此消音不提歐債。美國更是從沒對德國放鬆過一分,年前美國廣播公司(ABC)劇集Pan Am,講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空中霸王泛美航空公司發展史,中間插了一段法國二戰孤兒長大後當上泛美空姐,首航西柏林卻無法寬恕納粹往事,憤而在美國使館酒 會唱出佔領年代被迫學着的德國國歌;空姐一面唱着,臉容由寬轉緊,從微笑而憤怨。德國便是如斯在西方世界過了戰後這七十年。

德國當下張開雙手擁抱八十萬難民,從實際出發是為了缺乏勞動力的經濟添加燃料,但這八十萬人如何從難民變成合格技工在平治西門子工作,那是無法預見的走 勢。然而德國人在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袖手旁觀(中國),裝腔作勢(俄羅斯),詐傻扮懵(法國),謀定後動(英國美國)之時伸出援手,任憑說德國機 心深重,都不能不停一停想一想:七十年的生聚教訓,今天的德國確是了不起。

一九四五年秋初之時的德國,誰都是難民。一九四五年秋末,駐歐戰地記者蕭乾在他著名長篇現場報道《南德的暮秋》勾勒戰敗的德國如何不堪。蕭乾是中共黨員, 但這篇以記者身分目擊撰寫的萬言長文,沒有一句八股,戰勝國的勝利歡欣,戰敗國的末將氣短一一躍然而出。然而蕭乾不是以戰勝國記者的身分大刺刺頤指氣使, 豪言大國再興,他從難民營小學生以至戰俘營看到這個國家的未來。如果說,蕭乾的同事朱啟平在現場記錄日本在東京灣美艦簽署降書的長文《落日》是太平洋戰爭 的經典報道,《南德的暮秋》則是歐洲戰場落幕重生的親眼記述。可惜的是,中共雖把《落日》列為語文教材,但大陸互聯網所載的《落日》不少都刪去原文最後一 段,其內包括「我們的國勢猶弱,問題仍多,需要真正的民主團結,才能保持和發揚這個勝利成果。否則,我們將無面目對子孫後輩講述這一段光榮歷史了」。何以 刪之,一直無法判定原因,只是這一段總結感言消失在空氣之中,無面目見國人以及朱先生。
《南德的暮秋》:誰都是難民

也許是時間上的巧合,但客觀而言,如今的德國人以他們對難民的支持來經歷戰敗七十周年;進一步說,德國實是以自身重量平衡難民衝擊帶來的失衡。某程度而 言,東德出身的默克爾是用德國等於戰敗國的沉重歷史觀照,向世界解說人道危機可以如何處理。這大手筆的收容八十萬人的做法,第一步是在一九四五年十月踏出 ——《南德的暮秋》:「為培植新德國,最重要的是兩項工作:第一是教育改革,第二是政黨扶植。……因為經納粹黨蹂躪十年的德國,未受毒化的師資是不易尋覓 的。有的學校,職員四分之三都得重新換人。校址及教材自也困難萬分。軍事政府派人專司檢查或編輯新的教科書,同時,廣設師範學校,造就師資。七月我在柏林 的時候,德工會與政黨才剛獲准成立。如今他們已活躍起來了。最近社會民主黨曾在法蘭克福交易所開會,聽眾一千八百人。目前德國各政黨都有兩個共同原則,對 外承認戰罪,負責賠償,對內各黨團結,協力重建德國」。

蕭乾七十年前在德國看到的不僅是戰勝國逼迫之下的自我改造,更多是沉重的難民包袱。他在萊茵河畔的八千人難民收容所,認識一個來自浙江青田的徐姓商人,徐 指着說這座樓收容波蘭難民那座是希臘難民,徐先生住在南斯拉夫難民的一座樓,蕭乾問一個年輕人是左派的鐵托支持者抑或右派米海洛維奇支持者,青年用刀往桌 上一刴,「當然鐵托」。這種難民營到處都是。德國人自己也是難民,有丈夫開麵包店其後被召去打仗從此音信渺然的房東太太;大批婦女生活無着,只得替佔領軍 或外國人當傭工;英國家庭主婦投書報社,要把德國奧地利婦女送到英國做家傭。另一類是戰俘,一般德軍經查明底細只是被召充軍後,送到專門接待盟軍的招待所 工作,有人當樂師,有人當侍應,有人當廚子。《南德的暮秋》:「如今那長長樓房,已為木板隔開,分為『修補軍裝部』、『修指甲部』、『理髮』、『啤酒 館』、『書攤』等等一律免費。伺候都是德國俘虜,綠色軍裝背後大大印着WP(War Prisoner)兩個白字。牆上到處貼着告示:『服侍你的是戰俘,請不要向他們道謝,請不要付他們小賬或贈與錢物』。」
國不成國頓失所依的戰後

納粹黨人在紐倫堡受審有吃有住,德國百姓則成為難民頓失所依。一九四五年的德國國不成國,民不成民,德國人就在流離失所之間蹣跚重建家國。雖然戰後美國馬 歇爾計劃在西歐推動經濟得力,但一國的良心建立不是金元可以使得。西德與東德都小心翼翼走着這條良心之路,戰後西德一度欲以戰前的德國國歌《德意志人之 歌》為正式國歌,此歌原譜是海頓的《皇帝四重奏》,可是因為此歌的第一段歌詞「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滿有納粹色彩,結果不被採納。直至九十年代東西德統一之後,確認此歌對統一德國的意義,然而只唱第三段「統一、主權和自由,為了德意志祖 國」。東德的國歌是《從廢墟中崛起》,反戰自省更是溢於曲詞,「我們要和平光輝永照」。

七十年間德國成為經濟大國,政治上謹小慎微,對國際事務不輕言表態,出兵參加聯合國維持和平部隊可以不去就不去,長年在北約東部前線卻對用武克制得令北約 諸國不滿。兩德統一之後,仍然是經濟巨人政治侏儒,其間慢慢摸索定位,如何讓世人不再擔憂德國,一一成為超黨派共識。這種分際極難掌握,步伐大一點,法國 波蘭馬上驚醒,喚起被侵略瓜分的痛苦回憶;步伐太小,又與其經濟大國身分不符。經過時日鍛煉,德國逐步走上自我確認自我肯定的道路,政經方面以歐洲總體利 益為經、人文層面以關懷團結為緯的新德國主義,終於在這次難民人道危機顯露出來。總理默克爾接納八十萬難民,大手筆突顯的是德國的世界觀:大國能力用以濟 世而非戰釁。德國回到大國舞台,毋須跟隨戰勝國美國英國,幅員廣大足以一肩挑起國際道義。二戰結束七十周年,德國重生。
人文關懷的新德國主義

德國以人文關懷在亂世走出新路,不爭論意識形態,不糾纏政經利益,在混沌當中立見清新。她是北約成員,對烏克蘭危機自有一己看法;她是歐洲大國,汲汲於區 內團結多於一切;她是美英盟友,行事不全抱着美國大腿不放。這不是說德國十全十美,接收八十萬難民有經濟考慮,然而睽諸史實,一路走來,不矜不伐。有人說 德國人老謀深算得比日本來得沉穩,我不懂,只道是德意志哲學家如林,一個熱愛思考的民族,想必比起咄咄逼人的來得步履方圓,這一點,恐怕是毋庸爭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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